飛機穿過云層的那一刻,我把額頭貼在舷窗上,洛杉磯的燈火像撒落的碎鉆,在太平洋邊緣閃爍。身旁的丈夫攥著我的手,掌心全是汗。我們誰都沒說話,卻同時想起三年前在國內生殖中心拿到的那張“建議境外輔助生殖”的紙條。那時護士輕聲說:“出去看看吧,也許路會更寬。”一句話,像一粒種子,在之后一千多個日夜的失望里發芽,最終長成了這趟跨越萬里的行程。
入關時,海關官員問我此行目的。我答:“medical treatment。”他抬頭打量我,目光落在我隨身保溫包里那一排藥盒,忽然露出一個“我懂”的微笑,蓋章,放行。走出航站樓,加州的風帶著咸味的潮氣,像某種安慰,也像提醒:從現在開始,每一次打針、每一次抽血、每一次B超,都要用非母語完成,而結果依舊未知。
| 日期 | 親歷記錄 |
| 2023.09.05 | 入住Torrance公寓,步行十分鐘即到INCINTA Fertility Center。前臺會中文的志愿者Lily遞給我一張手繪地圖:超市、藥店、針頭回收點、中餐外賣,甚至教堂的位置都標得清清楚楚。她說:“把這里當成第二個家,但別急著把心事全掏出來,留一點給自己。” |
| 2023.09.06 | 首診,Dr. James P. Lin的診室墻面上掛著一幅抽象畫,遠看像兩束交匯的光。他先問我們為什么不在國內繼續,我答“想給自己多一個選擇”。他點頭,沒有追問,只遞來一份個性化方案:拮抗劑周期、雙階段胚胎培養、PGT-A檢測。翻譯同步低聲解釋,我卻只記住一句:“Your eggs are still fighting, let’s give them a bigger ring.” |
| 2023.09.07-09.14 | 促排第1-8天,每天固定早晨7:30到中心抽血、B超,再趕回公寓自己打第二針。針頭比國內細,推藥卻更疼,像一排小玻璃碴在肉里刮。丈夫學會用視頻計時,每推0.1ml就報一次數,避免手抖。夜里腹部脹成硬鼓,翻身都要先用手托住腰,像搬運一件易碎品。 |
| 2023.09.15 | 夜針,護士把HCG裝進一個像迷你手電筒的筆里,讓我在休息室自己按下扳機。那一刻忽然想哭——原來最后一步也要靠自己完成。回公寓路上,我們停車在海邊,黑漆漆的浪涌上來又退下去,像某種節拍器,把心跳調至手術模式。 |
| 2023.09.17 | 取卵。全麻醒來時喉嚨里還插著氧氣管,第一句話是中文的“疼”。麻醉師沒聽懂,丈夫沖過來握住我的手,翻譯說“她很好,只是做了夢”。其實夢里回到小時候,外婆在灶臺前煎荷包蛋,油花一爆,蛋邊焦黃,像極顯微鏡下顆粒分明的卵丘細胞。拿到報告:13顆,8顆成熟。我松了口氣,卻不敢太開心,怕高興太早,命運會收回利息。 |
| 2023.09.18-09.22 | 實驗室階段。每天下午3點,胚胎師準時發郵件:“Day 1:8枚正常受精;Day 3:6枚繼續分裂;Day 5:4枚形成囊胚。”文字冷靜得像股市簡報,我卻把每封郵件都打印出來,貼在冰箱門上,像給未來的孩子留座位。 |
| 2023.09.23 | PGT-A采樣,4枚送檢。護士特意給我一張彩色小卡片,寫著“Your embryos are taking their first test, be proud of them”。我把卡片插進護照夾,好像這樣就能給細胞們加持幸運。 |
| 2023.10.02 | 結果出來:3枚通過檢測,1枚低嵌合。Dr. Lin說可以移植,也可以再攢一輪。我追問成功率,他答:“65%左右,但對你而言,只有0和100。”這句話像刀,也像光。當晚我們開了瓶廉價紅酒,在陽臺干杯,決定先移植最好的一枚,其余繼續保存。 |
| 2023.10.05 | 內膜轉換,開始用黃體酮油劑。針頭粗得像給馬用的,推藥時大腿肌肉瞬間鼓包,熱敷半小時才能散。丈夫每天給我畫“針位圖”,避免重復扎一個點,兩周后臀部像一張布滿紅色隕石坑的月面地圖。 |
| 2023.10.10 | 移植日。手術室放的是《月光奏鳴曲》第一樂章,鋼琴聲像一條銀線,把所有人串在一起。Dr. Lin把屏幕轉向我,白色光點一閃,像流星滑進宮腔。他說:“Welcome home.”我回他一句中文:“拜托了。”翻譯愣住,沒敢轉述。 |
| 2023.10.17 | 第7天,忍不住在公寓廁所里玩尿板,白板。我把試紙貼在窗戶上,對著加州十月的太陽看,恨不得看穿一條粉線。丈夫把試紙奪下來,用黑袋子包好扔掉,說:“別讓焦慮污染了洛杉磯的垃圾。” |
| 2023.10.20 | 官方抽血,HCG 78。Dr. Lin說“cautiously optimistic”,我翻譯成“先別蹦迪”。當晚我把驗血單折成紙船,放進盛滿溫水的洗臉池,看它慢慢沉下去,像給未出世的孩子放一艘諾亞方舟。 |
| 2023.10.27 | 二抽,HCG 420,翻倍尚可。孕酮卻掉到9,被迫加量到每天三針油劑,另塞凝膠。屁股已經找不到新地盤,只能扎大腿外側,走路像企鵝。去超市買牛油果,旁邊老太太夸我“cute waddle”,我笑笑,心里說:阿姨,我在保胎。 |
| 2023.11.07 | 6周B超,胎心110次/分。屏幕里一小團閃爍,像壞掉的霓虹燈。我屏住呼吸,生怕吹滅它。Dr. Lin把聲音調大,“咚咚、咚咚”,丈夫瞬間淚崩,我卻反常地冷靜,只問:“它像不像在劃船?” |
| 2023.11.21 | 8周,正式“畢業”轉產科。離開INCINTA那天,前臺Lily給我一張淺藍色信封,里面是所有醫護簽名的祝福卡。她擁抱我,輕聲說:“記得給孩子取個中美皆宜的小名,讓他以后回來看我們。”我點頭,卻不敢回頭,怕一回頭,就把整個加州的溫柔都帶走。 |
回國航班上,我把那張祝福卡塞進胸前的護照袋,像把一張護身符貼在心口。飛機起飛的一刻,耳膜受壓,我忽然聽見體內另一顆小小的心臟,隔著兩層皮膚、一層羊水,與飛機引擎共振。那一刻我明白,所謂跨越萬里,并不是為了逃離,而是為了在更大的坐標系里,重新校準“母親”這個詞的刻度。
很多人問:去美國做試管到底值不值?我算過一筆賬:三次國內失敗,加起來請假90天,飛六座城市,花掉35萬人民幣;美國一次醫療花費約4.8萬美元,加上住宿交通,總計55萬人民幣。數字看似差距不大,卻換來三點無法量化的收益:一、醫生把“為什么失敗”拆解到染色體級別,而不是籠統的“概率問題”;二、實驗室每天主動告知胚胎狀態,讓等待變成可被咀嚼的信息,而非黑洞;三、從護士到翻譯,所有人對我說得最多的是“你決定”,而不是“你配合”。
當然,也有代價。語言壁壘讓每一次簽字都像押寶;油劑黃體酮讓屁股硬成木板;獨自在異國病房里過中秋,把月餅啃成渣也壓不住鄉愁。最慘的是第9周突然出血,半夜沖進Emergency,白人醫生一句“threatened abortion”把我直接嚇哭。幸好第二天復查,孩子仍在。丈夫事后說:“那一刻我懂了,所謂‘海外更寬松’,只是技術層面的寬松,情緒層面的懸崖,一點沒少。”
如今我已回到上海,NT、無創、大排畸一路綠燈。每次產檢,我都要把INCINTA給的英文病歷遞給醫生,像遞上一份跨國聯名擔保。國產B超屏幕上出現小手揮動時,我仍會想起California Torrance那間總是飄著咖啡香的候診室,想起Dr. James P. Lin把胚胎照片遞給我時說的那句“Welcome home”。原來,家可以是一個地名,也可以是一段聲波、一張小卡片、一粒在培養箱里分裂到第六天的細胞。
有人擔心海外醫療后續無保障。我的經驗是:回國后立即在戶口所在地建卡,所有產檢流程與自然妊娠無異;出血高峰那晚的急診記錄,由INCINTA整理成中英文對照報告,國內主任看完直接認可;產后如需出生紙認證,可憑美國醫院出具的文件,到領事館辦理旅行證,流程清晰。一句話:技術部分留在加州,身體部分回到故土,兩邊并不沖突。
夜里胎動明顯時,我喜歡把掌心貼在肚皮上,跟孩子開玩笑:你可是坐過波音787的,見過太平洋的日出,比媽媽先拿到美國入境章。說著說著,自己會突然鼻酸。原來,所謂“擁抱”,并不只是出生那一刻的肉體相貼,而是從取卵針、培養皿、移植導管,到一萬公里高空、十二小時時差,一路接力過來的溫度。
如果你正在讀這段文字,也許剛剛經歷第二次失敗,也許還在對比各家中心的成功率,也許被“到底值不值”折磨到凌晨三點。我無法給你標準答案,只能把這條折返跑過的航線畫給你看:從失望到希望,從母語到英語,從東經121°到西經118°,從“為什么是我”到“舍我其誰”。終點并不保證一定鮮花盛開,但沿途你會撿到更堅硬的自己。
最后,把Lily送我的那句話,轉送給你——
“把這里當成第二個家,但別急著把心事全掏出來,留一點給自己。等你真正抱到孩子那天,再把剩下的故事,一點點說給他聽。”
愿萬里之外的光,也能照到你的凌晨四點。愿你在下一次登機口,不再躊躇。愿我們都能在更大的世界里,完成最私密的勝利。那一刻,你會明白:所有跨越,只為一次相擁;而那次相擁,值得所有跨越。




